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博尔赫斯:那渴望中的天堂只为少数人而建造

2017-03-13 博尔赫斯 青年作家杂志社

博尔赫斯和他的猫


事情都发生在那另一个人,博尔赫斯的身上。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穿行,几乎是机械地耽留在镜前观看前厅的弯拱和门斗;我通过信使收到有关博尔赫斯的消息,我看到他的名字在一个教授委员会里,或是一本传记辞典里面。我钟情于计时的沙漏、地图册、十八世纪的印刷术、词源学、咖啡的滋味和史蒂文森的散文;那个人与我共享这些爱好,但却是以一种虚荣的方式,把它们转变为一个演员的品性。断言我们之间互怀敌意,那是言过其实了;我活着,我让自己生活下去,博尔赫斯才能构思他的诗文,而这诗文又成为我的辩护。我无需否认他的确写了一些值得一读的篇章,但这些篇章救不了我,或许因为好的事物已经不属于任何人了,甚至也不属于那个人,而只属于语言和传统。此外,我命里注定会最终消逝不见,只有我的某一个瞬间能在那个人身上留存。我一步一步地向他让出了一切,尽管我深知他篡改和颂扬的顽固习性。斯宾诺莎认为万物都宁愿保持其本来面目;石头希望永远是石头,老虎希望永远是老虎。我只有在博尔赫斯,而不是我自己(倘若我是某人的话)身上留存,但与他的书籍相比,我在许多别的书里,在一把吉他累人的演奏之中,更能认出我自己。多年来我一直努力从他那里挣脱出来,我从城市郊区的神话流浪到与时间和无限的游戏,但如今连这游戏也是博尔赫斯的了,于是我只得构想别的事物。就这样,我的生活成了一种逃亡,我丧失了一切,一切都归于遗忘,或是归于那另一个人。 
我不知道在我俩之中是谁写下了这一页。
 


——博尔赫斯《博尔赫斯和我》




请输入标题     bcdef

Yalgún silbido solo en el mundo
和某处的一个吹哨者,在夜的世界里形单影只。

请输入标题     abcdefg



博尔赫斯诗选(摘选))
陈东飚 [译] 

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




愧对一切死亡 


免于记忆与希望, 
无限的,抽象的,几乎属于未来, 
死者不是一位死者:而是死亡。 
像神秘主义者的上帝, 
他们否认他有任何属性, 
死者一无所在 
仅仅是世界的堕落与缺席。 
我们夺走它的一切, 
不给它留下一种颜色,一个音节: 
这里是它双眼不再注视的庭院, 
那里是它的希望窥伺的人行道。 
甚至我们所想的 
或许也正是它所想的; 
我们像窃贼一样已经瓜分了 
夜与昼的惊人的财富。 



余 晖

 
日落总是令人不安 
无论它是绚丽抑或是贫乏, 
但尚且更令人不安的 
是最后那绝望的闪耀 
它使原野生锈 
此刻地平线上再也留不下 
斜阳的喧嚣与自负。 
要抓住这紧张而奇异的光有多难, 
那是个幻象,人类对黑暗的一致恐惧 
把它强加在空间之上 
它突然间停止 
在我们察觉到它的虚假之时 
就像一个梦破灭 
在做梦者得知他正在做梦之时。



我的一生 


这里又一次,饱含回忆的嘴唇,独特而又与你们的相似。 
我就是这迟缓的强度,一个灵魂。 
我总是靠近欢乐,也珍惜痛苦的爱抚。 
我已渡过了海洋。 
我已经认识了许多土地;我见过一个女人和两三个男人。 
我爱过一个高傲的白人姑娘,她拥有西班牙的宁静。 
我见过一望无际的郊野,西方永无止境的不朽在那里完成。 
我品尝过众多的词语。 
我深信这就是一切而我也再见不到再做不出新的事情。 
我相信我日日夜夜的贫穷与富足,与上帝和所有人的相等。 



致弗朗西斯科·洛佩兹·梅里诺 


倘若你用蓄意的手给自己带来死亡, 
倘若是你的意愿要拒绝这世上所有的黎明, 
那么用自相矛盾的词语召唤你也徒劳无益, 
命运注定了它们的不可能,它们的失败。 

那么,我们剩下的就只有 
谈论玫瑰的耻辱,它们无法将你阻止, 
那个日子的耻辱,是它给了你枪击与结束。



两首英语诗

(给贝阿特里兹·比比隆尼·韦伯斯特·德·布尔里奇) 


无用的黎明发现我在一个荒凉的街角;我活过了黑夜。 
黑夜是骄傲的波浪:暗蓝色的波浪高高落下,满载着深土的各种色彩,满载着靠不住而值得渴望的事物。 
黑夜有一种神秘赠予和取舍的习性,将事物一半放弃,一半扣留,那是黑夜半球的快乐。黑夜如此行事,我告诉你。 
澎湃的波澜,那黑夜,照例留给了我细碎和琐屑的东西:某些受憎恨的聊天朋友,奏给梦听的音乐,刺人的灰烬的烟雾。我饥饿的心并不需要的东西。 
巨浪送来了你。 
词语,一切词语,你的笑声;还有美丽得如此懒散而没完没了的你。我们谈着话而你已经忘掉了词语。 
溃散的黎明发现我在我的城市里一条荒凉的街上。 

II 
我交给你狭窄的街,孤注一掷的日落,荒郊的冷月。 
我交给你一个人的痛苦,他曾向寂寞的月亮久久凝望。 

我交给你我自己的核心,我以某种方式将它保存下来——不经营词句,不与梦交往,不为时间、快乐和噩运所接触的中心。 

我能够给你我的寂寞,我的黑暗,我心灵的饥渴,我在尝试贿赂你,用无常,用危险,用失败。 



致诗选中的一位小诗人 


那些日子的记忆何处寻找? 
你在世上拥有的日子,编织了 
欢乐与痛苦,为你造就了宇宙的日子? 

由岁月汇成的长河 
丢失了它们;你是索引中的一个词。 

但日子是一张琐碎痛苦的蛛网, 
是否有一种更好的命运,胜过成为 
造就了遗忘的灰烬? 



边界

 
倘若万物都有结局,有节制 
有最后和永逝,还有遗忘 
谁能告诉我们,在这幢房子里,是谁 
已经接受了我们无意中的告别? 

在黎明我仿佛听见了一阵繁忙的 
喃喃之声,那是远去的人群; 
他们曾经热爱我,又遗忘了我; 
此刻空间,时间和博尔赫斯正将我离弃。 



赠礼之诗

(给玛丽亚·艾舍尔·瓦斯奎斯) 

因为饥渴(一个希腊传说讲述过) 
一位国王在喷泉与花园间垂毙; 
我漫无目的跋涉在这盲目的 
图书馆,这座高大而幽深的监狱。 

百科全书,地图册,东方 
与西方,世纪,朝代, 
符号,宇宙与宇宙起源的学说 
由墙壁提供,但毫无用处。 

在我的黑暗里,那虚浮的冥色 
我用一把迟疑的手杖慢慢摸索, 
我,总是在想象着天堂 
是一座图书馆的类型。 

某种事物,肯定不能名之以 
命运这个词,安排了这一切; 
另一个人在另外的迷朦之夜里 
也曾领受过数不清的书籍与黑暗。 

在缓慢的陈列馆里游荡 
怀着神圣的无名恐惧我时常感到 
我就是那另一个,那个死者,曾经 
在同样的日子迈过同样的步履。 

在两者之中,是谁写下了这首诗 
一个复数的我还是一道孤单的阴影? 
那给我命名的词又算得了什么 
倘若这诅咒是共同的,是同一个? 

格鲁萨克或博尔赫斯,我观看着 
这亲爱的世界变形与熄灭 
成为一堆苍白,模糊的灰烬 
就仿佛是梦境,或者是遗忘。



诗艺 


要察觉到清醒是另一场睡梦 
梦见自己并未做梦,而死亡 
使我们的肉体充满恐惧,不过是那 
夜夜归来的死亡,又称为睡梦。



致一位不再年轻的人 


你已经望得见那可悲的北京 
和各得其所的一切事物; 
交给达埃多的剑和灰烬, 
交给贝利萨留的钱币。 
为什么你要在六韵步诗朦胧的 
青铜里没完没了地搜寻战争 
既然大地的六只脚,喷涌的血 
和敞开的坟墓就在这里? 
这里深不可测的镜子等着你 
它将梦见又忘却你的 
余年和痛苦的反影。 
那最后的已将你包围。这间屋子 
是你度过迟缓又短暂的夜的地方, 
这条街,你每天把它凝望。 




写在一册《贝尔武甫的功绩》上的诗 


被岁月消磨的记忆 
抛下了那些徒然重复的 
词语,也像我的一生 
编织又拆散它疲惫的历史。 
灵魂(那么我告诉自己)会以一种 
秘密而充分的方式,懂得 
它是不朽的,它巨大而沉重的 
圆环无所不包,无所不能。 
比这渴望更远,比这首诗更远, 
无穷无尽的宇宙在等待着我。



致查理二世 


而大理石最终仅仅是遗忘。 
炽热又寒冷,比沙漠更孤独; 
你的灵魂无人企及,而你也已经死去。 



约纳桑·爱德华(1703-1758) 


远离城市,远离嘈杂的广场 
和作为变化的时间 
爱德华,如今已成了永恒,梦见 
并进入了黄金之树的阴影。 
今天也是明天和昨天。在这宁静的世上 
上帝创造的事物没有一件 
不曾神秘地将他抬举, 
无论是傍晚的还是月色的黄金。 
他欣慰地想到,世界是愤怒的 
一件永恒的工具,那渴望中的 
天堂只为少数人而建造 
而地狱则属于几乎所有人。 
在这一团乱麻的中心 
是另一个囚徒,那只叫做上帝的蜘蛛。 



坎登,1892 


咖啡和报纸的香味。 
星期天以及它的厌烦。今天早晨 
和隐约的纸页上登载的 
徒劳的讽寓诗,那是一位 
快乐的同事的作品。老人哀弱而苍白,在他清贫而又 
整洁的居所里。百无聊赖, 
他望着疲惫的镜中的脸。 
已经毫无惊讶,他想到这张脸 
就是他自己。无心的手触摸 
粗糙的下巴,荒废的嘴。 
去日已近。他的嗓音宣布: 
我即将离世,但我的诗谱写了 
生命及其光辉。我曾是华尔特·惠特曼。 



谜语

 
今天吟唱着诗篇的我 
明天将是那神秘的,是死者, 
居住在一个魔法与荒漠的 
星球上,没有以往,没有以后,没有时辰。 
神秘主义者如是说。我相信 
我不配进入地狱或天堂, 
但我不作预言。我们的历史 
像普洛透斯的形体一样变幻无常。 
是什么漂泊不定的迷宫,是什么 
光辉的盲目之白,将成为我的命运, 
当这场冒险的结局 
支付给我奇特的死亡的体验? 
我要畅饮它清澈的遗忘, 
永远存在;但决不曾经存在。 



某人 


也许在死亡之中,当尘土 
归于尘土,我们永远是 
这无法解释的根, 
这根上将永远生长起, 
无论它沉静还是凶暴, 
我们孤独的天堂或地狱。



EVERNESS* 


不存在的惟有一样。那就是遗忘。 
上帝保留了金属,也保留了矿渣, 
并在他预言的记忆里寄托了 
将有的已有的月亮。 
万物存在于此刻。你的脸 
在一日的晨昏之间,在镜中 
留下了数以千计的反影 
它们仍会留在镜中。 
万物都是这包罗万象的水晶的 
一部分,属于这记忆,宇宙; 
它艰难的过道没有尽头 
当你走过,门纷纷关上; 
只有在日落的另一边 
你才能看见那些原型与光辉。 

* 注:“everness”一词是十七世纪英国教士和一种普遍哲学语言的发明者约翰·威尔金斯臆造的。 



致一枚硬币 


有的时候我心怀愧疚之感, 
有时,则是忌妒, 
因为你置身于时间与它的迷宫,像我们一样, 
却一无所知。 



界 线

 
有一行魏尔兰的诗句,我已回忆不起, 
有一条邻近的街道。是我双脚的禁地; 
有一面镜子,最后一次望见我, 
有一扇门,我已经在世界的尽头把它关闭。 
在我图书馆的藏书中(我正望着它们) 
有几本我再也不会翻开。 
今年夏天,我将有五十岁了: 
死亡消磨着我,永不停息。 

出自胡利奥·普拉太罗·埃杜的《铭文》(蒙得维的亚,1923) 



致拉菲尔·坎西诺斯—阿森斯 


正如一切事物的内部,时间昭然可见。 
难以忍受的是认识到 
我们并不拥有共同的星空。 
当暮色在我的院子里成为宁静, 
清晨会从你的纸页里升起。 
我的寒冬将是你盛夏的阴影 
而你的光明将是我阴影的荣誉。 
我们仍团结在一起。 
两副嗓音仍应和如一, 
正如日落西山时的强烈与温馨。 



南 方 


从你的一座庭院,曾经眺望 
古老的星星, 
从一张阴影里的长凳,曾经眺望 
这些零散的光点 
我的无知从没学会为它们命名 
也排不成星座, 
曾经察觉到秘密水池里 
流水的循环, 
素馨花和忍冬的香气, 
安睡的鸟儿的宁静, 
门道的弯拱,潮湿 
——这些事物,也许,就是诗。



博尔赫斯与妻子玛丽亚·儿玉,

儿玉陪伴博尔赫斯度过了晚年时光,

也是他唯一的遗产继承人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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