博尔赫斯:那渴望中的天堂只为少数人而建造
博尔赫斯和他的猫
事情都发生在那另一个人,博尔赫斯的身上。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穿行,几乎是机械地耽留在镜前观看前厅的弯拱和门斗;我通过信使收到有关博尔赫斯的消息,我看到他的名字在一个教授委员会里,或是一本传记辞典里面。我钟情于计时的沙漏、地图册、十八世纪的印刷术、词源学、咖啡的滋味和史蒂文森的散文;那个人与我共享这些爱好,但却是以一种虚荣的方式,把它们转变为一个演员的品性。断言我们之间互怀敌意,那是言过其实了;我活着,我让自己生活下去,博尔赫斯才能构思他的诗文,而这诗文又成为我的辩护。我无需否认他的确写了一些值得一读的篇章,但这些篇章救不了我,或许因为好的事物已经不属于任何人了,甚至也不属于那个人,而只属于语言和传统。此外,我命里注定会最终消逝不见,只有我的某一个瞬间能在那个人身上留存。我一步一步地向他让出了一切,尽管我深知他篡改和颂扬的顽固习性。斯宾诺莎认为万物都宁愿保持其本来面目;石头希望永远是石头,老虎希望永远是老虎。我只有在博尔赫斯,而不是我自己(倘若我是某人的话)身上留存,但与他的书籍相比,我在许多别的书里,在一把吉他累人的演奏之中,更能认出我自己。多年来我一直努力从他那里挣脱出来,我从城市郊区的神话流浪到与时间和无限的游戏,但如今连这游戏也是博尔赫斯的了,于是我只得构想别的事物。就这样,我的生活成了一种逃亡,我丧失了一切,一切都归于遗忘,或是归于那另一个人。
我不知道在我俩之中是谁写下了这一页。
——博尔赫斯《博尔赫斯和我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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Yalgún silbido solo en el mundo
和某处的一个吹哨者,在夜的世界里形单影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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博尔赫斯诗选(摘选))
陈东飚 [译]
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
愧对一切死亡
免于记忆与希望,
无限的,抽象的,几乎属于未来,
死者不是一位死者:而是死亡。
像神秘主义者的上帝,
他们否认他有任何属性,
死者一无所在
仅仅是世界的堕落与缺席。
我们夺走它的一切,
不给它留下一种颜色,一个音节:
这里是它双眼不再注视的庭院,
那里是它的希望窥伺的人行道。
甚至我们所想的
或许也正是它所想的;
我们像窃贼一样已经瓜分了
夜与昼的惊人的财富。
余 晖
日落总是令人不安
无论它是绚丽抑或是贫乏,
但尚且更令人不安的
是最后那绝望的闪耀
它使原野生锈
此刻地平线上再也留不下
斜阳的喧嚣与自负。
要抓住这紧张而奇异的光有多难,
那是个幻象,人类对黑暗的一致恐惧
把它强加在空间之上
它突然间停止
在我们察觉到它的虚假之时
就像一个梦破灭
在做梦者得知他正在做梦之时。
我的一生
这里又一次,饱含回忆的嘴唇,独特而又与你们的相似。
我就是这迟缓的强度,一个灵魂。
我总是靠近欢乐,也珍惜痛苦的爱抚。
我已渡过了海洋。
我已经认识了许多土地;我见过一个女人和两三个男人。
我爱过一个高傲的白人姑娘,她拥有西班牙的宁静。
我见过一望无际的郊野,西方永无止境的不朽在那里完成。
我品尝过众多的词语。
我深信这就是一切而我也再见不到再做不出新的事情。
我相信我日日夜夜的贫穷与富足,与上帝和所有人的相等。
致弗朗西斯科·洛佩兹·梅里诺
倘若你用蓄意的手给自己带来死亡,
倘若是你的意愿要拒绝这世上所有的黎明,
那么用自相矛盾的词语召唤你也徒劳无益,
命运注定了它们的不可能,它们的失败。
那么,我们剩下的就只有
谈论玫瑰的耻辱,它们无法将你阻止,
那个日子的耻辱,是它给了你枪击与结束。
两首英语诗
(给贝阿特里兹·比比隆尼·韦伯斯特·德·布尔里奇)
I
无用的黎明发现我在一个荒凉的街角;我活过了黑夜。
黑夜是骄傲的波浪:暗蓝色的波浪高高落下,满载着深土的各种色彩,满载着靠不住而值得渴望的事物。
黑夜有一种神秘赠予和取舍的习性,将事物一半放弃,一半扣留,那是黑夜半球的快乐。黑夜如此行事,我告诉你。
澎湃的波澜,那黑夜,照例留给了我细碎和琐屑的东西:某些受憎恨的聊天朋友,奏给梦听的音乐,刺人的灰烬的烟雾。我饥饿的心并不需要的东西。
巨浪送来了你。
词语,一切词语,你的笑声;还有美丽得如此懒散而没完没了的你。我们谈着话而你已经忘掉了词语。
溃散的黎明发现我在我的城市里一条荒凉的街上。
II
我交给你狭窄的街,孤注一掷的日落,荒郊的冷月。
我交给你一个人的痛苦,他曾向寂寞的月亮久久凝望。
我交给你我自己的核心,我以某种方式将它保存下来——不经营词句,不与梦交往,不为时间、快乐和噩运所接触的中心。
我能够给你我的寂寞,我的黑暗,我心灵的饥渴,我在尝试贿赂你,用无常,用危险,用失败。
致诗选中的一位小诗人
那些日子的记忆何处寻找?
你在世上拥有的日子,编织了
欢乐与痛苦,为你造就了宇宙的日子?
由岁月汇成的长河
丢失了它们;你是索引中的一个词。
但日子是一张琐碎痛苦的蛛网,
是否有一种更好的命运,胜过成为
造就了遗忘的灰烬?
边界
倘若万物都有结局,有节制
有最后和永逝,还有遗忘
谁能告诉我们,在这幢房子里,是谁
已经接受了我们无意中的告别?
在黎明我仿佛听见了一阵繁忙的
喃喃之声,那是远去的人群;
他们曾经热爱我,又遗忘了我;
此刻空间,时间和博尔赫斯正将我离弃。
赠礼之诗
(给玛丽亚·艾舍尔·瓦斯奎斯)
因为饥渴(一个希腊传说讲述过)
一位国王在喷泉与花园间垂毙;
我漫无目的跋涉在这盲目的
图书馆,这座高大而幽深的监狱。
百科全书,地图册,东方
与西方,世纪,朝代,
符号,宇宙与宇宙起源的学说
由墙壁提供,但毫无用处。
在我的黑暗里,那虚浮的冥色
我用一把迟疑的手杖慢慢摸索,
我,总是在想象着天堂
是一座图书馆的类型。
某种事物,肯定不能名之以
命运这个词,安排了这一切;
另一个人在另外的迷朦之夜里
也曾领受过数不清的书籍与黑暗。
在缓慢的陈列馆里游荡
怀着神圣的无名恐惧我时常感到
我就是那另一个,那个死者,曾经
在同样的日子迈过同样的步履。
在两者之中,是谁写下了这首诗
一个复数的我还是一道孤单的阴影?
那给我命名的词又算得了什么
倘若这诅咒是共同的,是同一个?
格鲁萨克或博尔赫斯,我观看着
这亲爱的世界变形与熄灭
成为一堆苍白,模糊的灰烬
就仿佛是梦境,或者是遗忘。
诗艺
要察觉到清醒是另一场睡梦
梦见自己并未做梦,而死亡
使我们的肉体充满恐惧,不过是那
夜夜归来的死亡,又称为睡梦。
致一位不再年轻的人
你已经望得见那可悲的北京
和各得其所的一切事物;
交给达埃多的剑和灰烬,
交给贝利萨留的钱币。
为什么你要在六韵步诗朦胧的
青铜里没完没了地搜寻战争
既然大地的六只脚,喷涌的血
和敞开的坟墓就在这里?
这里深不可测的镜子等着你
它将梦见又忘却你的
余年和痛苦的反影。
那最后的已将你包围。这间屋子
是你度过迟缓又短暂的夜的地方,
这条街,你每天把它凝望。
写在一册《贝尔武甫的功绩》上的诗
被岁月消磨的记忆
抛下了那些徒然重复的
词语,也像我的一生
编织又拆散它疲惫的历史。
灵魂(那么我告诉自己)会以一种
秘密而充分的方式,懂得
它是不朽的,它巨大而沉重的
圆环无所不包,无所不能。
比这渴望更远,比这首诗更远,
无穷无尽的宇宙在等待着我。
致查理二世
而大理石最终仅仅是遗忘。
炽热又寒冷,比沙漠更孤独;
你的灵魂无人企及,而你也已经死去。
约纳桑·爱德华(1703-1758)
远离城市,远离嘈杂的广场
和作为变化的时间
爱德华,如今已成了永恒,梦见
并进入了黄金之树的阴影。
今天也是明天和昨天。在这宁静的世上
上帝创造的事物没有一件
不曾神秘地将他抬举,
无论是傍晚的还是月色的黄金。
他欣慰地想到,世界是愤怒的
一件永恒的工具,那渴望中的
天堂只为少数人而建造
而地狱则属于几乎所有人。
在这一团乱麻的中心
是另一个囚徒,那只叫做上帝的蜘蛛。
坎登,1892
咖啡和报纸的香味。
星期天以及它的厌烦。今天早晨
和隐约的纸页上登载的
徒劳的讽寓诗,那是一位
快乐的同事的作品。老人哀弱而苍白,在他清贫而又
整洁的居所里。百无聊赖,
他望着疲惫的镜中的脸。
已经毫无惊讶,他想到这张脸
就是他自己。无心的手触摸
粗糙的下巴,荒废的嘴。
去日已近。他的嗓音宣布:
我即将离世,但我的诗谱写了
生命及其光辉。我曾是华尔特·惠特曼。
谜语
今天吟唱着诗篇的我
明天将是那神秘的,是死者,
居住在一个魔法与荒漠的
星球上,没有以往,没有以后,没有时辰。
神秘主义者如是说。我相信
我不配进入地狱或天堂,
但我不作预言。我们的历史
像普洛透斯的形体一样变幻无常。
是什么漂泊不定的迷宫,是什么
光辉的盲目之白,将成为我的命运,
当这场冒险的结局
支付给我奇特的死亡的体验?
我要畅饮它清澈的遗忘,
永远存在;但决不曾经存在。
某人
也许在死亡之中,当尘土
归于尘土,我们永远是
这无法解释的根,
这根上将永远生长起,
无论它沉静还是凶暴,
我们孤独的天堂或地狱。
EVERNESS*
不存在的惟有一样。那就是遗忘。
上帝保留了金属,也保留了矿渣,
并在他预言的记忆里寄托了
将有的已有的月亮。
万物存在于此刻。你的脸
在一日的晨昏之间,在镜中
留下了数以千计的反影
它们仍会留在镜中。
万物都是这包罗万象的水晶的
一部分,属于这记忆,宇宙;
它艰难的过道没有尽头
当你走过,门纷纷关上;
只有在日落的另一边
你才能看见那些原型与光辉。
* 注:“everness”一词是十七世纪英国教士和一种普遍哲学语言的发明者约翰·威尔金斯臆造的。
致一枚硬币
有的时候我心怀愧疚之感,
有时,则是忌妒,
因为你置身于时间与它的迷宫,像我们一样,
却一无所知。
界 线
有一行魏尔兰的诗句,我已回忆不起,
有一条邻近的街道。是我双脚的禁地;
有一面镜子,最后一次望见我,
有一扇门,我已经在世界的尽头把它关闭。
在我图书馆的藏书中(我正望着它们)
有几本我再也不会翻开。
今年夏天,我将有五十岁了:
死亡消磨着我,永不停息。
出自胡利奥·普拉太罗·埃杜的《铭文》(蒙得维的亚,1923)
致拉菲尔·坎西诺斯—阿森斯
正如一切事物的内部,时间昭然可见。
难以忍受的是认识到
我们并不拥有共同的星空。
当暮色在我的院子里成为宁静,
清晨会从你的纸页里升起。
我的寒冬将是你盛夏的阴影
而你的光明将是我阴影的荣誉。
我们仍团结在一起。
两副嗓音仍应和如一,
正如日落西山时的强烈与温馨。
南 方
从你的一座庭院,曾经眺望
古老的星星,
从一张阴影里的长凳,曾经眺望
这些零散的光点
我的无知从没学会为它们命名
也排不成星座,
曾经察觉到秘密水池里
流水的循环,
素馨花和忍冬的香气,
安睡的鸟儿的宁静,
门道的弯拱,潮湿
——这些事物,也许,就是诗。
博尔赫斯与妻子玛丽亚·儿玉,
儿玉陪伴博尔赫斯度过了晚年时光,
也是他唯一的遗产继承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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